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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历史可以观看
作者:冯克力
内容简介
增订3篇访谈录,分享老照片的19个专辑,冯克力主编《老照片》100辑同步亮相多年来征集、编辑老照片的亲历亲闻,照片遭遇之种种,老照片被抄检、被藏匿、被销毁、被涂改的历史。从影像中观看历史,以历史的维度重新观看照片,感知存留在照片中个体生命的温度,丰富我们共同的集体记忆。 收入图片112幅,蔚为大观的家国影像有颠覆了历史教科书中已有叙述的、让历史成见尴尬的照片,有新华社的档案图册里当年被批示为不宜发表的照片,有原本由国外教会拍摄保存、后被归于敌伪档案的老照片,有属于市井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日常民国。
褴褛的记忆/陈丹青
我家五斗橱的抽屉,底层垫着旧报纸,轻轻掀开,手指探向深处,就能移出我的祖父的照片,如证件照片那般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枚照片摄于淮海战役时期,之后,祖父逃往广东,再从海南岛逃去台湾了。
家里另有两三册影集,不必隐藏。50年代的老式影集,内页是黑色纸版,每页贴满大小不一的家庭照,每一照片的四角,嵌入薄如蝉翼的小贴片——我至今不知这贴片叫什么,文具店照相馆都有卖,密匝匝装在小盒子里——父亲母亲童年成年的照片,各房亲戚和同事朋友的照片,还有我与弟弟自小及长的照片:全是黑白的,凡照相店拍摄的照片,四周必有齿形花边,通常,右下端落着照相店名的浅浅的钢印。
1966年抄家,书和影集抄走了(隔年,影集还了回来),记得抄家那夜,其实是翌日凌晨,满室狼藉,母亲开开五斗橱:他们当然搜查了每个抽屉,却忘了掀起那层纸:祖父的照片还在。
默默凝视照片,不想到这是一枚硬纸,相信影像中那个人就在眼前——从未面见的祖父,童年时代的母亲——这种纯真的经验,遗失很久了。自从学会拍照,自从彩色照片出现,自从累积了无数照片和底片,直到数码影像无节制占满电脑存盘,总之,自从我以为懂得摄影,儿时面对照片的心理经验、观看经验,再难找回了。
为什么动人的照片大抵是老照片,而且黑白?为什么黑白影像这才勾起记忆、如同历史?凡过去久远的人与图景,便是历史么?为什么科技偏偏等到黑白照片摄取的人事成为历史,于是发明了彩色照片——当然,这是毫不讲理的设问,科技变化本身就是历史——为什么在看了无数照片后,我仍怀想早先独对黑白照片的凝视?
这像是哲学问题,但是谢天谢地,此刻我从自家照片的记忆中抽身,发现这种经验从未遗失。很简单:当你观看他人的照片。
也是很久前的记忆了,现在才想起、才明白:三十年前,当我在纽约骤然看到大量经典黑白照片——战争、都市、灾祸、色情、罪案、监狱、家庭、罗马巴黎旧城区,尤其是各国人物的照片——我立即像儿时记忆中那般,专注凝视我正端详的那张脸,忘了那是照片。当我渐渐有了摄影意识(有时,意识妨碍观看)——如本雅明、巴特、桑塔格所灌输的摄影意识——那种相信,因相信而默然凝视的经验,仍然在,并在凝视的一刻,浑然不知其在。
但这经验的前提,须得是别人的照片,还有:消失的景观。
两三年前,我买到十余册中国风景影集的欧洲古董原版,家庭影集尺寸,衬着灰色的上好的厚纸,摄影者都是热爱中国的欧洲人。核查拍摄年份,时当二三十年代,北方割据,军阀混战,或者,井冈山与瑞金布满红色武装,而我的父母,已经降生。可是在这些照片里,千年神州,亘古如斯,美丽而宁静:田舍,渔舟,油菜花,江南古桥,临水人家,午后的街巷,运河对岸的塔群,天际白云,水光潋滟……这是我的祖国吗?我从未有过这般伤心的观看,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图片。
90年代,我每年回大陆走动,在书店发现了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此后,我收齐了《老照片》单行本与厚厚的合集。如今他们每期给我寄来,再忙,也必逐页细看,阅读文章,读着,回向配图,再三端详。如今很难有哪篇文章打动我,可我常被《老照片》里不少书写所触动,读过后,惟呆呆复看照片,说不出话。
《老照片》的涵容,远远超过一本影集,或图文书(所有杂志充斥图文)。列举我记忆深刻的老照片,是件困难的事。那几位刚被日军捕获的女军人,后来活下来么?(她们顶多二十出头,是国军还是红军)那位《红岩》小说中的双枪老太婆,原来是蜀中美人(刚毅的苦相,年轻时杀过人,50年代也遭整肃,此后画起画来)。民国夫妻的西式婚礼照,尤为可看(纱裙、西装、花篮、小傧相,眼看这些童男玉女在50年代换穿人民装,60年代与子女捧着红宝书,八九十年代,分明老了,老到如彩色照片一样丑陋,幸亏低成本的《老照片》使彩照变成黑白),还有南北各省质朴而愚昧的平头百姓(建国后的呆相,似比民国时期拍照时的呆,更其深沉冥顽而不自知)……
相比欧美日本无数精装摄影专集,廉价的《老照片》既不是影集,也不像摄影杂志,更非文字书。我曾对主编冯克力先生说,可惜了,这般珍贵的影像,如在国外,是要认真分类而排版,做成一流影集。这些年,相对讲究的国内摄影集,越来越多:民国史照片有台湾的秦风系列;辛亥百年,则刘香成推出的《壹玖壹壹》和《上海》,无疑是国际水准了。冷战后,欧美即曾出版苏俄与中国的大型历史摄影集,但休想进入内地。如今能在北京觅得刘香成中英文版本的大影集,多少使我发生一种错觉:中国勉强是个世界性国家了。虽然,这类高档影集在京沪书店并不上架,百姓便是见了,买不起,也并不在意的。
老百姓爱看什么照片?在乡下,家家户户至少有一枚镜框挤满数十张照片,上及祖宗,下有儿孙;城镇的市民,则哪家没有几本塞满亲友照片的影集?——如今,单是女孩一次性的装扮照,“影楼”就给做成花枝招展的集册——除了自己、自家和亲友的照片,“老百姓”未必爱看他人的照片,更别说历史影像:其实,在我们叫做严肃摄影的那类照片里,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摄影家、当代艺术家及评家——或许包括部分高级白领——另当别论。而院墙内的知识分子,以我的印象,保守地说,十之六七并不敏感于摄影。要之,在中国,影像文化尚未养成普遍的知识立场,稳定的政治态度,并借以维系一种不假借文字的历史眼光、历史感——虽然今日中国到处充斥影像与照片。
事情是这样吗?但愿我是错的。通常,我也不爱看别人的照片——照片,摄影,是两件事——可是,奇异地,《老照片》一举勾销了摄影与照片的异同,同时,公众与私人、历史与家庭、阅读与观看的关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来源,大部分就是家家户户私人照相簿,是数以万计没有理由进入“摄影”集册的寻常“照片”。虽然,后现代若干摄影风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缘起和意图,再朴素不过,即如中央台90年代一档专题节目:“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从一开始就变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邻居、不同代际,得以彼此传看。每次翻开《老照片》,那陌生的,同时,又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像是捡来一册无主的照相簿,倘若愿意阅读文字,我们便走进一户户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员中,认出我们自己及父祖的生涯——上百年来,中国的哪个家族和家庭能逃过革命与巨变么?在《老照片》的黑白谱系中,多是已逝的人,还有,一去不返的景观。
总之,《老照片》从不标榜摄影刊物,它与我们称为“摄影”的那么一种文化,毫无关涉,它甚至未曾意识到它做了精英摄影无法做到的事,因为它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
现在我愿收回对冯先生说过的话,很简单:请《老照片》一如其旧。二十年来,它已成为全体国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会在其中找到既属于亲属、又属于国家的记忆。这是一份持续遗失而遭贬值的记忆,《老照片》使之不断扩展、传递,默默增值,有如人找回了家族的遗物。它因此超越了摄影,如它征集的文字,超越文章,是人在目睹照片之际的喃喃自语,是当一切皆尽销陨,濒于失忆,于是有迟到的告白。但《老照片》的基调很少流于伤感,甚而是温馨的,没有一位叙述者自觉是在谈论摄影,而是与读者相对,说起往事和故人。有谁在讲述家人家事时,还须刻意伪饰么?此所以《老照片》罕见伪饰的文字,在我看来,它可能是眼下无数文字读物中,格外诚实而可读的一份,虽然它题名为《老照片》。
我也愈发肯定《老照片》的廉价感——当我说“廉价”,绝不意指《老照片》粗陋,它如贫家的摆设,显得洁净而有自尊——因这廉价感与中国近代史,何其对应:记忆的贬值,一定对应被贬值的历史,争战、革命、转型、喧嚣,去旧而新的新中国历程,其实不过草草,忽而旧了,以其斑驳的影像,汇入这本薄薄的册子,影影绰绰,算是历史的草草交代。说是交代,也勉强,若非仅存的照片,近代史的多少人与事,等于没有存在,没有发生:枉死的人物,铲除的景观,各省各地,千家万户……瞧着一辑辑《老照片》,我不起幸存之感,它提醒我,尚有更多更多的照片,湮灭了。如从历史灰烬中捡剩的残余,追念洗劫,《老照片》不可能像欧美的影集那样,堂皇齐整:它应该是这样的。
我无能,也不必评说《老照片》里的影像。影像就是叙述,何况伴有家属的旁白。眼下,冯克力先生出面叙述《老照片》自己的故事,我读了,篇篇都好——原来,为获得并获准刊印这些照片,照片中的故事背后,还有故事——据说,持续多年,《老照片》的销售排名领先各种书刊,是名副其实的长销书。是的,我们褴褛的记忆,延绵牵连,不肯中辍:它就是这样的。
谢谢老照片的无数提供者。谢谢冯克力先生!
2013年2月27日写在北京
当历史可以观看……
摄影诞生以前,人们主要是通过文字记述去了解历史,最多还可以通过雕塑、建筑、绘画以及出土的实物去触摸和感知过去。摄影术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历史的方式,从此,历史由被回忆、被叙述,变成了可以观看的。某些历史场景,因为有了照片的记录,变得更直观,也更确定了。摄影对历史叙述的这种划时代的改变,恐怕是一百六十多年前,那个叫达盖尔的法国人不慎打碎了一支温度计、意外发明银版显影时,也没有想到的吧。
与文字的叙述不同,照片所定格的历史,是直观而全息的。说它是直观的,这不难理解,说它“全息”,是借用了“全息论”的说法,即“机体的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的缩影,贮存着整个物像的全部信息”,是从社会学的意义上所做的一种类比。有时候一幅照片就像是社会机体的一个切片,所承载的信息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这里有一张拍摄于20世纪初的照片(图一),是烟台一家祖孙三代的合影。照片在拍摄的时候,明显地经过了导演摆布,人物面前的案几上,左右两边分别放置着代表新式生活的煤油灯和闹钟,中间则摆着水烟袋、紫砂壶和一对青花小碗,想来主人家中但凡有点时髦或有些“品位”的什物,都摆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在经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再来看这张照片,我们分明要感谢那位精心的“摆布者”了,正是由于他的导演与摆布,让今天的我们更多地看到了一个世纪以前烟台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细节。应《老照片》之邀解读这张照片的社会民俗专家,则从放置在桌子上的那盏新式的煤油灯,进而联想到美孚石油公司为倾销自己的产品在当时所采取的种种举措,从中读到了更多的东西……有时照片里毫不起眼的一什一物,都有可能成为那个时代经济发展、中外交往和社会变迁的有力佐证。这似乎又印证了苏珊·桑塔格那句话:“所有的照片,都会由于年代足够久远而变得有意味和感人。”
图一 20世纪初,烟台祖孙三代的合影。主人将家中但凡有些时髦或“品位”的什物,都摆到面前的桌子上,使得今天的人们看到了一个世纪前当地民众的生活细节。
如果说,上面这张照片是由于刻意的布置,才保留了诸多社会信息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幅照片(图二),却完全是不自觉地、于不经意间留住了丰富的信息。这是1962年河北蔚县白乐公社全体干部的合影。以笔者粗略的观察,这张普通的合影,至少留住了以下的信息:
1.那时的政府机构十分精简,全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镇)只有十三名干部;
2.他们身后的办公场所简陋得很,老旧的房屋几近破败,连窗格上贴的也是旧式的窗纸;
3.院子里种着蔬菜,可见工作之余,干部们还要开荒种地,以贴补生计;
图二 1962年,河北蔚县白乐公社全体干部合影。照片于不经意间留住了半个世纪以前,中国北方农村基层政权署所与官员的状貌。
4.国家还没有完全从困难时期走出来,照片上的人普遍较瘦,且面有菜色;
5.那时的基层干部年龄都差不多,除一人年龄较大一些外,大都在二三十岁之间;
6.从身后的标语“税收抓漏洞”得知,虽然处在困难时期,经济凋敝,但税收似乎并未放松;
7.留分头、穿中山服是那时的时尚;
8.从照片的题款可知,当时很流行使用简化字,可见大陆这边一再简化汉字,有相当的社会基础……
为什么把大家招呼到一起拍下这张照片,向《老照片》提供照片的作者并没有说明,不过揣其缘由,或许是其中有人要调离,临走前拍一张合影,以为纪念,也可能碰巧照相馆的师傅走村串乡照相时,被临时招呼过来,拍了这张照片,完全是一种很随机的行为。拍摄者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也没想那么多,看看人站齐了,表情端正了,便随手完成了又一次职业性的动作。然而,伴随着相机快门的定格,1960年代中国北方农村基层政权署所与官员的状貌,包括了政治、经济、文化到习俗的诸多信息,却不动声色地留在了底片上。
再看这张照片(图三):1956年1月,上海召开工商界家属代表会,聆听有关领导宣讲社会主义改造的意义和政策。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与会者的穿着依然留有“旧时代”的痕迹,不失雍容与华贵,而她们的脸上却分明流露着对“新时代”的茫然与忐忑。照片正是通过她们被剥夺前夜的衣着和表情,以及弥漫于会场的氛围,定格了上海这座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在经济制度转换之际的种种。而今,面对照片所传递的信息,我们不仅得以重回公私合营的历史现场,似乎还窥见了当事者的内心世界。经过了摄影的定格,她们复杂而隐秘的内心感受,仿佛都变成了可以观看的。
图三 1956年,上海工商业者家属在集会上。与会者的忐忑与茫然,几乎是一览无余地写在她们脸上。
需要说明,这是一幅新华社当年公开发表的新闻照片,摄影者有意抓取了与会家属们鼓掌的瞬间,意在表现她们对公私合营的拥护,恐怕这也是照片能够通过审查最终发布出来的原因吧。而镜头的选择终究是有限的,它在抓取人们鼓掌的同时,也只能如实记录下现场与掌声相伴的一切,于是便有了这五味杂陈的定格。
摄影术诞生以前,形象记录社会生活场景的功能,多由绘画来承当,但再怎么写实的绘画,也不可能像照相机那样如实地还原眼前的景象。诚然,摄影者对于所拍摄的对象、对于拍什么和不拍什么,也会有所取舍,而快门一旦按下,取景框里的一切,便巨细无遗地被记录了下来,这就使得每一张照片都具有了某种特定的“全息”性,观看者则根据自己的偏好看其所看,从中获得自以为有趣的信息。观看者对于照片信息的关注与选择,往往与拍摄者的主观愿望大异其趣,有时候摄影者作为画面的主体呈现给人的,观者却熟视无睹,反而是画面里那些毫不起眼的什物触动了他的神经,引发了他的思绪,从而对某件史实、某个人物或某种社会现象获得了新的认识。
著名摄影家李振盛拍摄过一组反映“四清”运动的照片,记录了1965年黑龙江阿城县农村开展“四清”运动的场景。李先生当时是黑龙江日报社的一名摄影记者,他应该是带着宣传“四清”运动大好形势的使命去进行这次采访的。事过四十多年之后,再来看这些照片所定格的信息,却别有意味。其中一张照片(图四)里,两个富农分子低着头、弓着腰站在台上接受批斗,他们身上穿着油光可鉴的破棉衣,看上去与叫花子已没什么两样,却还要被推到人前遭受这样的羞辱,让人觉得实在可怜。后人在观看这张照片时,对被批斗的人心存怜悯,与他们身上的破棉衣是分不开的。这身破衣烂裳,对于希望这张照片所能诉诸读者的感情,比如激发对于富农分子的义愤与仇视等等,几乎具有某种颠覆性。而被批斗者身上已露出棉絮的破棉裤和破棉袄,又是摄影者在拍摄这张照片时,很难避开的。这些细节或信息,虽与照片所要表达的主题无关,乃至相悖,但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也不可避免地定格在了画面里,这就为后人提供了另一种观看的可能。
这种“全息”的定格,虽非摄影者的初衷,却恰恰是照片的魅力所在。
图四 1965年,“四清”运动期间,黑龙江阿城县批斗富农分子。他们褴褛的穿着,之于他们“富农”的成分,真是莫大的讽刺!罗兰·巴特说,每一张好的照片,都有一个令人心悸的“刺点”,而这张照片的“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罗兰·巴特说过,那些“好的照片”都有一个令人心悸的“刺点”。这刺点,在不同的照片里各个不同,有时是“一条腰带”,有时是一双“带襻的皮鞋”,或者是某个小男孩的“一口坏牙”、一条“夯实的土路”,等等。在巴特看来,照片里存在刺点,“并不一定能证明摄影师技艺高超,它表明的仅仅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正在那个地方,或者换一种更加无可奈何的说法:摄影师在拍对象整体的同时,不可能不拍对象的局部(凯尔泰什科怎么能把土路和在土路上走着拉小提琴的人分开呢?)”。同样的道理,在这幅照片里,拍摄者也无法把批斗的现场与现场里富农分子那身破棉袄分得开。
非但如此,在巴特眼里,照片里那些摄影师们刻意营造出来的“刺点”,反而会弄巧成拙。他说“某些细节可以‘刺痛’我。如果不能,那大概是因为那些细节是摄影师刻意安排的”。巴特认为“摄影是魔术”而非艺术,大概就是指摄影所经常显现的这种出人意料、不被驾驭的特性吧。
说到照片细节的颠覆性,不能不提到2008年的“天价香烟事件”。事情的起因,是南京市江宁区房产局局长周久耕参加某次会议的照片被人发到了网上。这实在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工作照,人们对它感兴趣,是因为在这位周局长桌前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盒价值一百多元的“九五至尊”香烟。接下来的发展极具戏剧性,从照片上的这个与主题并不相干的细节顺藤摸瓜,竟牵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贪官——周久耕最终以受贿一百多万获刑十一年……
由此说来,照片的细节不仅能颠覆拍摄者所期待的价值取向,居然还能颠覆现实生活里的贪官污吏,可谓功莫大焉!我以为,周久耕的意外落马,是大可在摄影史上重重地写一笔的,并且摄影在当今中国的这等奇妙,更是那个发明了摄影术的法国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2010.12
让“历史成见”尴尬的照片
摄影术的发明,改变了人们认知过去的方式。但照片又是一柄双刃剑,在以其具象、直观的属性,为历史叙事与研究提供极大便利的同时,也往往让一些“历史成见”面临尴尬。
长期以来,在我们的正史叙述里,在各种版本的历史教科书里,对抗日战争中正面战场的描述语多轻蔑,国民党正规军的诸多对日大兵团作战似乎可以忽略不计,抗日战争的胜利端赖敌后军民的袭扰与游击。说到国民党正规军的将士,要么在日军的攻势面前“不堪一击”、“望风而逃”,要么就专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民作对,“制造摩擦”、“破坏抗战”。这样的叙事,深深地影响了几代的中国人。
正因如此,十几年前,当来自台湾的老照片收藏家秦风先生,把一组组记录正面战场的照片在《老照片》里披露出来的时候,在读者中才引起了那么大的震撼。如今随着国共之间的和解,大陆这边对正面战场的记述已经越来越趋于客观,各种相关的照片也尽可随意呈现。但退回去十几年,情况却不是这样,为了这些照片能不能披露、怎样披露,编辑部同仁们真是费尽了思量。毕竟,这些照片在很大程度上直观地颠覆了我们教科书中的许多成见。
图一 1944年11月,中国军队在滇西作战中收复龙陵。国军士兵奋不顾身冲向敌阵的英姿,与经由多年灌输培育起来的诸多认知,迥然有异。
其中,一幅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在滇西作战中冒着炮火硝烟,跃上龙陵城头的照片(图一),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不怕诸位见笑,乍见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秦风先生别是搞错了吧?”因为根据自幼接受的灌输,在电影里、画册里和各种其他读物里见到的,像这张照片上这样奋不顾身冲向敌阵的,只有八路军、新四军和后来的解放军。当然,这种疑惑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念头而已,秦风先生作为一名职业的老照片收藏者与研究者,是不会跟我们开这种玩笑的。这张与我们以往的认知迥然有异的照片,不仅以其极具震撼的信息诉诸人们的视觉,更诉诸人们的情感,经由多年灌输培育起来的对国军将士的诸多偏见,正是在那一刻被化解于无形。
这就是照片的魔力!而且不用多,有时一张就够。
如果说上面这张照片,是以极具张力的视觉效果冲击了我们的历史成见的话,那么接下来这幅照片(图二),却不动声色地向我们讲述了平民庶众面对时代变迁的另一种态度——一种有别于“宏大叙事”给定的态度。
1912年亦即辛亥革命后第二年的秋天,一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走进了一家照相馆,背对一面落地穿衣镜,让照相师傅为他拍摄了这张照片。又过了几天,从照相馆取回照片后,这位年轻人端详着照片上的留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恍然若失,遂在照片的背面留下了这样的题识:
图二 1912年,一位年轻人剪辫前在照相馆的留影。
没有反清志士们断发前的铮铮誓言,也没有遗老遗少们被迫剪辫时的哀哀怨怨或决意留辫的执拗,这位年轻人只是平静地记述了拍摄照片的动机和经过,但于字里行间也对从此失去那条长辫,流露了淡淡的眷恋。这也难怪,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乃至他更老的祖辈们,都是脑后拖着一条长辫生活过来的,自打他记事起,身后的这条长辫也须臾不离地伴随着他,既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今一旦失去,难免有些不习惯,乃至有些怅然。 《老照片》还刊登过一张有趣的照片(图三)。劳作间隙,一位农人在替另一位农人编织脑后的长辫,被编织的那位,嘴里叼着一根长烟袋,悠然地享受着同伴的“服务”。那条看似累赘的辫子,已然成为他们生活中习焉不察的存在。 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剪辫抑或留辫,既不关立场,也无关文化,更无关政治,只是一种生活习俗的改变而已,当然,还有与这种改变相伴的些许情感的微澜,全然没有“宏大叙事”所赋予、所放大的那些意义。而这两幅照片呈现的,正是被正史有意无意之间所忽略、所漠视的那些部分。壬子秋八月,将欲剪发,故用大镜照后影,以留纪念。八月初三日即新历九月十三日拍于劝业场楼上之丽芙照像馆,计印二张,大洋八毛。
作者结合这张照片的回忆,为我们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一位幼年丧父、与母亲和妹妹们相依为命的女孩,并没有因生活困顿而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民众教育馆及其创办的小学奉行的是“中西合璧”的施教方针,既承继传统伦理文化,又传播现代卫生科学常识,还放映西方电影……从上面的叙述里,足以看出民众教育馆所承载的一般社会功能,和为普及教育、传播文明所做的种种努力。那是1936年秋,七岁的我是二年级小学生。父亲在我四岁时因急病死于执教的外地,母亲守着我和妹妹们在镇江东门老家深宅里相依为命。我六岁入民众教育馆办的小学,校舍设在孔庙里,离我老家不出一百米。年轻新潮的王校长是出国留学生的留守夫人,她在讲台上给我们示范刷牙,给我们讲述日本军国主义者向日本小学生灌输侵华思想的故事。还有好几位关爱我如同父母的老师,孜孜不倦地传授知识。孔庙正殿陈列着“头悬梁”、“锥刺股”、“孟母三迁”等故事的小泥人塑像,还有卫生常识方面的模型、图片,教室设在正殿后西院落的平房里。更使我感兴趣的是,遇到周末,民众教育馆为附近居民放映电影,我们小学生是必去的观众。那年代,能看到卓别林夸张的滑稽表演,虽然无声,也是莫大的享受。大舅父一人在外地工作,那年回镇江探家时,星期天和大舅母唐思萱带着表妹吴碧霞来看望我们,我高兴地陪他们去我心爱的学校参观。走近橱窗前,那张宣传画吸引了我和表妹。我们驻足细看,大舅母边看边给我们讲解,我入神聆听,表妹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上的小朋友。大舅父见此情此景,即兴抓拍下来,当时我们一点不知道。
孰料,这则庆幸“此图独存”、“为可长私”的题识写下才两年,“文革”就爆发了。在“破四旧”风暴中,为保存、藏匿这张照片,潘先生的父亲费尽了心思。最后,将照片固定在了所居日式房子的一扇纸质拉门内,又将外侧贴上同样的纸张,从外观上看不出一点破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是惊心动魄:“1966年9月16日晚,五名南下北京红卫兵闯入我家,据他们说,他们在北京某‘黑帮’家中看到了我父亲送给那位‘黑帮’的作品,于是便循着这条线索来上海查抄。查抄共进行了五个小时,他们将我家几代人辛苦收藏的古董珍玩、古籍字画等一扫而光,装满一部三轮卡车后拉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张《合家欢喜图》,得以存留下来了!” 像潘津生先生家人那样敢于精心藏匿“问题”老照片的,并不多见。许多人往往不等来抄家,便将感到会惹麻烦的照片自己动手销毁了。将家藏的老照片付之一炬,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此却很容易理解。实际上,自动销毁家藏照片之举,早在1949年时代转换不久便发生了。随着“镇反”运动的开展,家中所藏凡与旧政权有些瓜葛的照片,像穿国民党军队制服的,或与国民党高官合影的,总之,足以佐证当事人在旧政权中地位与身份的那些照片,即被大规模地“销毁”过一次。及至“文革”,阶级斗争愈演愈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即被疑为地主富农,身着西装革履则非工商买办莫属。即便没戴瓜皮小帽,也没革履西装,哪怕只是穿戴得稍微齐整了一点也不行:广大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怎么就你们家过得人模人样?于是将照片付之丙丁,就成了一种最安全的选择。 八十一辑《老照片》里刊载过已故著名学者周一良生前所写的一篇怀念夫人邓懿的文章,其中也忆及自己“文革”中主动销毁家藏影集的经过。周先生说,这些保存了几十年的十几本相册“并非扫四旧之初所毁,是红卫兵抄走又还回来之后,被我自己亲手毁掉的”。这件事让他的夫人很伤心,周先生后来回想起来也很愧疚。分析到自己何以这样做的原因时,周先生说道:“我对于她穿着华丽的衣服,在照相馆摆出姿势所照的相,向来认为俗气,很不喜欢。但当时究竟是受到什么思想支配,现在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一种赌气的行为吧,就干脆付之一炬。” 在空前的社会压力下,面对家藏老照片,连学富五车的周先生尚且惶恐莫名、不知所措,遑论那些一般的民众了。周先生文章中随附的老照片,还是后来从国外的亲戚处,一张张又陆续找寻回来的。(图二) 对那些自觉有“问题”的照片,在藏匿与销毁之间,还有一种折中的处置,那就是涂抹与剪裁。具体说来,便是将照片里的“问题”人物裁剪掉,或者对其面部做羞辱性涂抹,最常见的做法,是往脸上打“×”,以表示自己已经与照片上的人划清了界线。在1949年时代转换之际,“问题”人物主要是前朝的高官显宦、文化名流,像蒋介石、汪精卫、戴季陶(图三)、阎锡山以及胡适、周作人,等等。另外,被指为“叛徒”或犯了路线错误的中共领袖,像陈独秀、张国焘、瞿秋白等人的照片也在涂抹或剪裁之列。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党内整肃,“问题”人物也随之增加,从高岗、饶漱石到彭德怀、黄克诚,再到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刘(少奇)邓(小平)陶(铸),都没能逃脱照片被羞辱的命运。 有位周颖女士,在第五辑《老照片》里讲述了他们家所存一张照片的遭遇。照片是“文革”前中央首长接见其父参加的某次会议人员的合影,一直镶在镜框里,挂在他们家书房的墙上。随着“文革”的深入,照片里的中央领导相继被揪出、被打倒。其父先是将照片从墙上摘下,收了起来,又担心造反派来抄家见到,说他没与党内那些大走资派们划清界限,整天为此提心吊胆。“忽然有一天,父亲又拿出了那张长长的照片,铺在桌上,看了很久,想了许久,然后拿起钢笔,把上面已被打倒的领导人挨个涂抹了。此后,只要广播里点一个人的名,父亲就用小刀刮掉一个(大概是觉得钢笔的颜色盖不住)。再后来,父亲反而不去刮了,因为打倒得太多了……”可能因为照片被“处理”得实在惨不忍睹吧,周女士才没将其拿来《老照片》发表。不过,假如哪里要建“文革”博物馆,这张遍体鳞伤的照片,是不可不想办法征集进去的。数十年极人事之变迁,存余行箧囊也,蜀也芜也宁也苏也沪也,转徙奔走万余里,骨肉分滞于异乡,此身而外此图独存。时一展观,悲欢横积。盖是图也,非金珠玉帛也,藏之笥胠箧者不取也,遗诸途好货者不顾也,或有目而注之者曰:此鬼魄也,避而走。嗟夫!天下惟与人无争之物,为可长保,为可长私也……
与两位兄弟不同,作者的祖父曾为家族的振兴争得一线希望。作者曾祖教私塾时的一位得意门生,后来在东北发迹了,读完改制后小学的祖父便去投奔了他。在东北奋斗了几年,开了自己的织袜厂,一度很红火。长兄抽大烟,老弟赌博,家里多靠祖父毫无怨言地补贴。而这种无怨无悔,正是事业成功的家族成员的责任与美德。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日本人侵占东北后,严控中国人对棉纱棉线的收购,祖父的生意一落千丈,最终倒闭。后来,作者的祖父被迫返回关内,又在北平、天津尝试过多种生路,终不得志,一家人只好又回故里务农去了。 先是科举的废除断绝了前辈耕读上进的通道,继之是舶来的毒品和传统的陋习摧折了后辈的意志与生命,而这个下层家族仅有的一点希望,又被日本人的入侵碾得粉碎,中国人在20世纪上半叶所经历的阵痛与苦难,差不多都让他们摊上了。 命舛如此,夫复何言!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对中国家庭的悲欢离合作用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因素,莫过于国共纷争了。两个政党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情仇,影响和改变了无数中国人和中国家庭的命运。 巫加都在第四十一辑《老照片》里发表了一张父母的订婚照(图三)。这张照片拍摄于1947年前后。照片上端坐在中间的老太太是作者的奶奶,两边是作者的父母,站在后排的是作者的三位姑姑,中间是大姑静华,右边是二姑德华,左边是三姑亚华。前面怀里的小男孩是作者大姑的儿子。这是一个殷实的书香之家,不仅祖上有多人读书(曾祖还是前清举人),子女也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作者的父母是中央大学建筑系毕业,大姑毕业于中央大学历史系,二姑毕业于重庆大学,三姑当时在内迁重庆的南开中学上学。 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知识家庭,是如何卷入国共纷争的呢?说来实在有些蹊跷,且听作者道来:一年春节,我去三爷爷家拜年,两位堂叔正在院里弹球,见到我便招呼一起加入。玩着玩着,便嚷嚷着要玩“来钱”的。三爷爷因此给了一文不名的我五六分钱,眨眼工夫,那几分钱全进了两位堂叔的口袋。如今想来,自己当年真是不懂事,几分钱对那时的三爷爷并不是无所谓的数目,至少全家一顿菜钱想是够了。三爷爷见我输了钱,只是豁然地一笑,不知他是否又想起了自己当年浪迹赌场的情景……
家里这三个斯文秀气的女儿选择的伴侣,竟然都是军人或曾经的军人。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特征:连年战乱,遍地都是当兵的。
第一个闯进这个书香之家的军人是国民党军队的飞行员韩丙凡。这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北方小伙子,一表人才,毕业于国民党中央空军军官学校,参加过抗战,与省立女子中学教员静华恋爱八年终成眷属。可惜他们一双漂亮的小儿女都不幸夭折。1949年大姑夫带静华去台,后升为空军中将。我家相册中并无韩姑夫的形象,也许是因政治运动不断,相册也需不断清理,可这一海外关系仍无形中影响了我家两代人。
1950年,刚从战乱中建立起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面临的是严重的物资匮乏。但这个家庭成员的穿着打扮以当今的标准似乎仍可以组成一支毫不逊色的时装表演队。这家人中第一代和第二代虽穿着传统的长袍、旗袍或大襟衣服,但男士脚下闪亮的革履和女士的绣花鞋仍显露着他们的高贵。后排虽有一人仍穿长衫,但时尚的西装和挺括的中山装把其余三个小伙子装扮得挺拔英俊。女士们旗袍的料子是鲜艳入时的,而毛衣作为外套穿戴在今天也是一种时尚,三个小姑娘大翻领的学生装洋溢着朝气。女士们和男士们的发式都经过电热风和油脂发蜡的精心处理,那种大波浪的发型也在改革开放后的七十年代底和八十年代初的女士们头上开始重现。前排那些娃娃们五彩缤纷、形式各异的童装,在今天仍不能说已经落伍。
1961年,那时还没有三哥,父亲工作的单位给职工照全家相,照片照坏了,没能冲洗出来。当时说好以后补照,结果一拖就是五年。1966年5月,父亲领着姐姐和哥哥们去县城补照。那时祖父去世才一年多,从鞋上看,父母还戴着“孝”。那年姐姐十五岁,大哥十三岁,二哥九岁,三哥才三岁。去县城的路上,母亲和姐姐替换着背、抱幼小的三哥。那年月,农村孩子能进县城照相,是件非常荣耀和幸福的事情!
作者书中所述中国人对外国教会的种种误解与敌视,历经晚清、北洋、民国,直到1949年以后的新中国,一直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犹记“文革”前夕,学校组织小学生参观山东省阶级教育展览会,其中有一面展板,专门揭露外国教会在山东犯下的种种罪行,像“绑架儿童”、“挖眼煮心”之类,也颇有列举。所以,这些外国教会早年留下的照片一度被归入“敌档”,也是情理中事,不足为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批照片也多亏了早早地就归入了“敌档”,从而获得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难之所,否则的话,在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中,很难说这些照片会有怎样的下场,至少不会如此完整地保存下来吧。 字条上的说明,除交代了照片的由来,还透露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讯息:1980年代初的时候,这批原由国外教会拍摄和保存的老照片,已经不作为“敌档”看待了,始得从公安局的敌伪档案里剔出,移交给了相关文物部门,使这批尘封了七八十年的老照片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这批照片的移交,这件当年悄悄发生过的事情,所折射的却是中国社会的一次重大转折。这批照片的解禁,正是当年神州大地“冰融雪化”中的一个小小的水滴。 或许是这批照片征集来后一直没有正式入档(实际上,老照片在那时还没怎么被视作正儿八经的文物),但我想更多的,还是出于主事者对襁褓中《老照片》的慷慨相助吧。总之,经朋友引介,我打过借条之后,便很轻易地拿到了这本“账簿”,而且在我那里一放就是若干年。 “账簿”里的照片,大致上可分作两类:一类是记录传教士们的日常布道和教会所创办的各种社会事业,像修女乘坐当地特有的骡轿下乡传教,教会办的育婴堂(图一)、印刷所(图二),传教士与当地官员的交往等;另一类则是传教士对当地风土人情的记录,像乡间出殡的仪仗(图三),迎接新娘的花轿,山乡的戏台与演出(图四),便装的清朝地方官员(图五),推着独轮车偕妻回娘家的农民(图六),红白喜事中的民间乐班(图七),妇女的头饰、服饰(图八、图九),等等。 拿到这个“账簿”,不啻是雪中获炭,马上邀集相关学者对照片进行解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有“彼时的女性服饰”、“老烟台”、“老教堂”、“宗族的困惑”、“想起了马茂兰”(一对为胶东地区花边编织工艺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传教士夫妇)等专题在《老照片》里刊出。除了以专题的形式呈现外,“账簿”里的那些零散的照片,一俟需要补白什么的,也尽可信手拈来,以应不时之需。这批曾经归入“敌档”的照片,在稿源紧张的草创阶段,大大舒解了《老照片》的燃眉之急。 出自传教士之手的这批照片,其最具价值的,还是以异质文化的视角来打量中国人传统生活起居的那些。不要说那时中国人很少有照相机,即便有,他们对这类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与细节,也往往习焉不察,不怎么去留意,他们更关注的,或者说更引起他们好奇的,反而是西方的新潮时尚和新奇物件。因之,这批极富社会学眼光的影像记录,便尤其珍贵。 图五,为一便装清朝地方官员,站在一所有着玻璃门窗的平房前,面对传教士的照相机镜头,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和强扮的微笑。烟台开埠较早,当地的官员少不了与洋人(自然也包括传教士)打交道的机会。普鲁伊特女士在她的书中也提到,遇到突发的事变,他们也会主动求助于当地的官府,多少都能得到一些帮助,可见尽管有民众的误解与敌视,但教会组织与当地的官府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顺便说一句,《往日琐事》的作者普鲁伊特女士传教的地域及时段,与这批照片大致上是吻合的,书里的描述为理解这些照片提供了难得的背景信息。只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在我接触到这批照片多年以后才出版。只有极个别有教养的人认为我们也是正常的人类,他们猜测我们来自很远的地方,所做的慈善事业无非是对自己有利。听得进我们传播福音的人与其说接受了它,不如说给了个面子。还有一些人则不那么善意,把我们看成了外国政府的代表,效忠于外国的统治者,出于物质或精神的目的来试图争取或收买中国人。而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我们是“外国鬼子”,因为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像他们以前见过的人,他们觉得很可怕。比如白脸皮、高鼻子、蓝眼睛和发亮的头发等,他们并不知道这也是一部分人的特征。这里到处流传并有许多人相信这样的故事,如我们绑架小孩儿,以及我们用那些死人的心脏和眼睛做药之类。
蔚为大观的“家国”影像 随便翻开一辑《老照片》,都会发现,合影照片在里面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有时竟达七八成之多。 这也难怪,因为以往留存下来的老照片,大多为形形色色的合影。从国家盛典到社团活动,从同事聚会到家庭团圆,更有各种各样的开工竣工、开学毕业、送别重逢、迎来送往……可谓是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在摄影术诞生以前,上述仪式或活动的记录端赖文字,古代的各种“记”“序”“诗”“赋”,有不少都是记载这类家国盛事、聚散离合的,像千古流传的《兰亭集序》,便是王羲之对一次文人雅集的即时写照。摄影术发明后,这一功能在很大程度上为照相机所替代。照相机承担这种功能,真是再便捷不过,把人招呼到一起,快门按下就得,省却了属稿谋篇的诸多麻烦不说,无论多少年后拿出来看,照片上的人都历历在目。在许多时候,一张合影照片不仅仅是一项仪式或活动的记录与定格,合影本身也成了仪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摄影尚属“奢侈”的年代,合影无疑是一种最“经济”的照相留影的方式,加之合影所遵循的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原则,想被遗漏都不太容易,因此,不少人平生的第一次影像定格,通常也都是在合影里。几乎每个人都不难从自己的影集里找出几张合影照片,或与家人,或与同学,或与同事,或与师长,或与朋友……又因为合影照不同于单人照,通常要按人头洗印、复制,同样一幅照片往往会有若干张乃至十几张、几十张,从而使得这类照片获得了更多的存世机会。这大概也是《老照片》里以合影照片居多的原因了。 在《老照片》所刊载的大量合影照片里,有两张堪称蔚为大观。其中一张是1948年5月中华民国总统、副总统就任的合影,另一张是1934年杭州蒋氏家族五世同堂的合影。前者系国家盛典,后者乃家族聚会。 先说第一张。这幅由国民党元老吴稚晖题款的“中华民国总统、副总统就任摄影”,定格于首届国民大会结束之后,是请当时南京光华照相馆的师傅到总统府的总统办公楼前所拍摄。 照片上的一百多人,汇聚了除共产党方面之外的民国年间各路政治精英人物,堪称是空前绝后。此时国共内战方酣,经过两年的鏖战,国民党方面对中共解放区发动的全面进攻和重点进攻相继被破解,国民党军队在各个战场上连连失利,颓势尽显。而在刚刚结束的副总统选举中,以李宗仁、白崇禧为代表的桂系公然向中枢叫板,最终李宗仁在与蒋介石属意的副总统候选人孙科的角逐中胜出,当选为副总统,上演了一场民国年间难得一见的真枪实弹的“竞选”大戏。在上述背景下,当各路精英被招呼到一起拍下这张合影的时候,他们面对照相机的镜头难免表情凝重,各怀心事。 就在这张照片拍摄将近一年之后,人民解放军即强渡长江,占领南京,悬挂在总统府上的那面中华民国的国旗被捷足而上的解放军战士一把扯下,无奈飘落。照片上各路民国精英人物曾经驻足留影的台阶,则见证了脚穿粗砺布鞋的共产党军队士兵蜂拥而过的身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照片上的人物则在风雨飘摇中,星散而去。 说到照片中人物后来的命运,自是令人感叹。作为领军一方的统帅,程潜和龙云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面前率部倒戈。后曾担任国民党方面和谈代表的张治中和邵力子,在中共方面的挽留下,脱离国民党阵营,留在了北平,由国民政府的“和谈代表”摇身而为新政权的合作者。同为和谈代表的黄绍竑则先去了香港,旋又脱离国民党,北上参加了新政权。其他的,滞留香港的有之,移居美国的有之(如李宗仁,还有稍后的孙科、陈立夫),眼见国民党大势已去,自杀以殉的亦有之(如陈布雷、戴季陶),但更多的人则追随蒋介石去了台湾。 这张原版照片,我最初是在秦风先生处见到的(其复制件此前也曾在南京总统府的陈列中见到过,但远没有这张原版照片清晰可辨)。这是一张长约一米、宽二十多厘米的大幅合影,照片上的一百多个人物,个个眉清目爽,呼之欲出,其拍摄与洗印的精湛工艺,无疑代表了当时的人物合影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遑论当时,如此高超的工艺即使今天恐怕也再难企及。(这两幅照片)一个正面,一个侧面,看起来当年摄影的人是有意使这照片成为一种忠实记录妇女服饰的资料的。这一位头上挽髻,按当时的习俗,这就是宣称,本人是一个少妇了。通常是姑娘结婚那天,上轿之前,请亲人改发型,拆开大辫子,盘成一个椭圆形的髻,并且从此就再也不能梳辫子了……照片上的少妇,穿的是一双尺寸颇大的尖脚鞋,这是缠过足又放开了的一种,当时民间形象地称之为“苞米棒子脚”,后来则叫做“解放脚”。这正是由流行上千年的缠足到天足的过渡时期……
前些年,有论者高度评价近代以来像义宁陈氏等一些家族对中国文化的传承所做的贡献,其实在其他一些领域,也不乏这样的家族,像无锡荣氏之于纺织业,而杭州蒋氏一族在金融业方面的贡献,也足可称道。当年,蒋海筹先生从店铺学徒做起,后自制木质织绸机,自产自销,逐步壮大,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其开设在杭州的蒋广昌绸庄逐渐成了闻名全国的丝绸织造企业。后在其子蒋抑卮先生主导下投资金融业,控股杭州兴业银行,一度在国内金融界呼风唤雨,举足轻重。 然而,让蒋氏族人没有想到的是,莫干山上这幢豪华别墅的落成,竟成了蒋氏所经营金融业由盛而衰的分水岭。对此,蒋世承先生在另一篇文章《忆抑卮公》中写道:“1930年以后,抑卮先生眼疾复发,胃病缠累不堪,居家日多,每逢银行有重大事故,决策层会议往往移到抑卮先生在范园的寓所召开……而抑卮本人则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追求个人生活的安逸享受,养病纳福。继在杭州购入胡雪岩故居,1931年前后又在莫干山购入德侨别墅一宅,买下周边山坡地五十余亩,遍植松竹,请陈植先生另行设计,在山坡中部新建豪宅别墅一幢,内置圈形楼梯,安暖气设备,尤为人乐道。抑卮先生于是整年在山上养病,深居简出,不复视理浙兴日常业务……” 实际上,在中国,家族产业的没落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即使蒋氏一族的经营没有因抑卮公的病累或耽于安逸而走下坡路,也无法逃脱接踵而至的日本侵华、国共内战以及后来时代变迁的种种冲击与不测。这也是近代以来,几乎所有的中国家族产业都无法摆脱的宿命。 至于蒋氏后人,后来并没有因家族产业的没落而没落。盖因蒋氏家族一向注重教育,在对社会的文教事业多所捐助的同时,对自己后代的培养也是不惜钱财。虽然家族的产业一落再落,而蒋氏后人却是人才辈出,遍布教育、科技、医疗、文化、政界等诸多领域。像蒋海筹先生重孙辈的蒋彦永,是国内著名的外科大夫,当年他挺身而出,铁肩道义,为遏制非典的蔓延所做的贡献,已为世人所熟知,所钦佩(这是大家熟知的,彦永先生还有一些世人所不知的壮为,同样感天动地)。最近所谓“中华脊梁”的评比,爆出某些影视明星不惜花钱买名的丑闻,贻笑大方。窃以为,果若认真地推选“中华脊梁”,彦永先生倒是当之无愧。蒋氏后人中还有同为重孙辈的蒋彦士,早年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归国后先从教,后从政,累居津要。照片上的众多后人,虽曰“星散”,却不乏“俊彦”,这自然与家族的孕育也是分不开的。1934年新宅落成,适逢海筹先生九十华诞,为避繁缛的世俗礼节,5月,居家亲属前往莫干山,在新宅北侧小花坪前拍下此照。由徐行恭先生题额以志纪念。中坐者为海筹先生,左首边着黑马褂坐者为抑卮先生,余皆亲属子孙辈,少长咸集计七十有六人,最幼者年仅一岁,已属五世同堂之庆。蒋氏家人除年老病故者外,于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有一人去了解放区,六人去了台湾,一人去了日本,余皆经受艰苦的思想改造,逐步融入社会主义新中国。时至今日(2007年10月),照片中的七十六人,仅剩下海筹先生的孙辈三人,重孙辈二十人,玄孙辈三人,各自成家立业,星散四海矣。
……毕业后,毕业生指导部介绍我去重庆市府工作,我在重庆市府秘书处当了两年科员就解放了。解放后被原地留用。那时我见解放军战士艰苦朴素,纪律严明,宁可睡露天也不惊动百姓;市府机关内的同事,个个年轻有干劲,与旧市府秘书那种死气沉沉形成鲜明对照,我感到我们的国家可能有希望了,因此我工作很努力。没想到好景不长,1953年元旦我就被送往公安局主办的政治训练大队集训,工资减少,行动也受限制,一直到1955年,结业时以解放前曾任政校国民党区分部委员、解放后一贯表现反动为由,给我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并受到管制二年的刑事处分……
1956年撤销管制,介绍到南岸四联针织厂工作,月工资32元。我妻刘淑坤本是两路口小学的优秀教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工资从70元降到8元(后改为18元),送远郊矿山、砖瓦厂等处监督劳动。1958年开展交心运动,四联厂的领导多次动员,说交心就是靠拢党,我想淑坤去年就是相信这种运动,提意见帮党整风,才被打成右派的,我不能重蹈覆辙。但其继续向我动员,说交心和反右不同,交心就是交思想,交思想就是放下思想包袱,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即使是过去的思想也可以谈,不谈就是与党和人民有距离。我终于上了他的圈套,在学习会上谈了一些思想问题,并作了自我批判,厂领导在会上对我大加表扬,会后又要我把交代的写成大字报,并说只写主要的若干条,不必写后面的批判,我照办了,他又一次在会上表扬我,号召其他干部向我学习。可是不久,我收到了南岸区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以反革命罪判处我管制四年……1960年,有一天厂保卫员叫我收拾行李,去石桥派出所学习。到派出所后,又立即送我去江北塔坪劳动大队,劳动大队又送我去长寿县东风农场劳动改造。
胡佛在文章中还回忆了当年接受法庭审判时的情形。冷冷清清的法庭上只有他和审判员、记录员三个人,没有旁听者,没有律师,没有证人,甚至也没有原告。他“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物证是他写的那张大字报,他解释说那是在领导的一再动员下的向党“交心”。审判员质问他为什么上面没有一句自我批判的话,他这才恍然大悟。事隔二十年后,胡佛回重庆时,曾到处打听那位动员他交心的厂领导,想问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但一直未找到他,后来听说他因犯了什么罪案被送去劳改了。 说到那位厂领导一味要引胡佛上钩的原因,现在想来,可能是当时各单位都分配了“揪反革命”的名额,厂里的领导掂量来掂量去,只有“政大”毕业的胡佛最符合“条件”,遂出此伎俩,请君入瓮,也未可知。其实,单凭着“政大学生”的身份,即已注定了他们是各种“分子”的“最佳候选”,想逃都逃不脱。法政系的毕业生陈树荣,“反右”时在中山大学任教,上级分派的右派名额还有一个没着落,尽管在运动中他一直沉默寡言,一条意见也没提,那顶“右派”的帽子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还是说胡佛。一年以后,胡佛结束了劳改被送回重庆。此时他已无家可归,他原先的住房早被市府收回。1958年以后,他们夫妻双双蒙难,四个儿女只好分别寄养在了亲戚朋友家。当时既没有钱租房,也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受管制的人住。后来好不容易租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茅草房,一家人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谁知,祸不单行。胡佛一家住进去没几个月,邻居家失火,殃及他们的茅屋,好不容易抢出了仅有的几床棉被和几件家具,茅屋很快被大火烧光。之后,居委会安排他们住进了一所中学的礼堂里。胡佛和孩子每天从学校烧过的煤灰里筛捡炭花,然后挑出去卖,借以维生。这期间,胡佛还卖过高粱粑,给学校挑垃圾、冲厕所、修电灯,后来还干过搬运工。一个经济系毕业的大学生,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此中的无奈又有谁能知晓! 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得安生。“文革”风暴一起,胡佛以“蒋介石政大学生”之身,又遭冲击,先是被抄家,继之以无休止的批斗。最后被举家遣送回农村老家,过着“贱民”一样的生活。可叹的是,儿女们也跟着受尽株连。那时没有人愿意与被管制的人家结亲,儿子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对象,后来不得不采取同类三家三角联婚的办法,邵家的女儿嫁给了胡佛的儿子,胡佛的女儿嫁给了王家的儿子,王家的女儿则嫁给邵家的儿子。三对青年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草草敷衍了。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过一步步落实政策,胡佛始得恢复了做人的尊严,并将自己的所学用于社会。1978年,公社聘其担任了中学高中部的老师,教物理和英语。1979年胡佛摘去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1980年法院撤销了1958年的判决;1955年公安局定其为“反革命分子”管制二年的决定,亦经重庆市公安局撤销。1984年,重庆市政府办公厅将胡佛收回原单位、恢复原工资安排退休。1991年胡佛分到了一套住房,1996年又按副处级增加了工资。 像胡佛先生一样,许多留在大陆的十三期“政大”同学都是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恢复做人尊严并发挥所学专长的。他们格外珍视行将步入老年的时候所获得的第二次生命,不少人在教学和科研岗位上成绩斐然,颇受称道。分析起来,这种虽然历尽磨难、却依旧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应该说与他们自身所固有的素养是分不开的,毕竟,在当时能够考取“政大”的也称得上是学子中的佼佼者了。据王孝先生回忆,他报考“政大”的那年,所在的广西桂林考区投考这所学校的有近五千人,而最后只录取了九十多人,差不多是百里挑一了。 1949年当新政权建立的时候,它可以毫不迟疑地接受旧政权留下的全部物质遗产,从工厂矿山到华屋佳园,并且唯恐其遭到破坏,唯恐其不完整,但与此同时它却忽略了旧政权留下的一笔更宝贵的遗产——各种各样的专门人才。须知,旧政权为培养他们已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真诚地将他们延揽过来并为我所用,对于百废待兴的国家来说,实在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举措。遗憾的是,当时不仅没有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当财富,甚至把他们当成了包袱。新政权执意要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彻底割断与过去的联系,因为说到底,新政权的理想不是要延续和发展中国社会已有的现代化成果,而是要打碎旧世界,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社会。于是,悲剧发生了。 1992年,胡佛先生偕校友到“政大”旧址——重庆小温泉故地重游,但见“校长官邸黄墙依旧而草坪更新,小泉宾馆代替了原校部的主要地方,校舍已荡然无存。中山堂虽在,但很寂寞,中正堂犹存,却很荒凉,一道长长的围墙横亘其中,旧貌愈难辨认”。感慨之余,胡先生赋诗一首。而胡先生的这首诗,恰好可以借来用作这篇文章的结尾:……
官邸黄墙草色新,小泉宾馆乐声频。
七尺围墙隔世纪,两堂寂寞对空亭。
校友相逢难成语,鬓丝纷飞感此生。
2000.9 进 城 对中国革命史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最初也是想借鉴俄国十月革命的经验,试图通过组织中心城市的武装暴动来夺取政权,结果却是屡战屡败。在经过了许多挫折之后,方知此路不通,最终选择了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 到了1949年前后,经过三年内战,国民党军队颓势尽显,节节败退,而共产党武装夺取政权之路的最后一程,就是对国内大小城市的占领与接收。自从1927年之后,中共便把自己的工作重点转向了农村,在偏远的山区埋头苦干,动员民众,发展武装,建立根据地,在与国民党军的周旋中不断发展壮大。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只留下少部分人潜伏在城市里开展地下工作,担负收集情报和筹措药品、设备等紧俏物资的任务。城市对于中共绝大多数农民出身的干部战士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陌生而神秘。 第三十九辑《老照片》刊登过袁锡钦题为“‘土包子’进城”的图文稿件(图一),记述了自己1948年秋随军接管济南的种种经历。济南虽是解放军最早占领的一座省会城市,但比起上海、武汉、广州这样一些大城市来,并不算是什么现代化的都会。即便是这样,袁锡钦们这些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土包子”厕身其间,已经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了。他们办公的地点是原国民党守军军长吴化文的公馆,刚住进去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先是“电灯打不开,也不习惯蹲马桶,有一天不知怎么碰到墙上的开关,天棚上那圆圆的家伙立即就转个不停,直转得屋里冷飕飕的。我们几个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来了个行家,告诉我们这是电风扇”……袁锡钦们所遭遇的还只是乍一进城生活上的不习惯,而适应城里的这种相对舒适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少障碍。 说到对城市生活的适应,我也谈一点自己的亲身感受。幼时我曾有过几年农村生活的经历,过惯了油灯如豆的夜晚,刚一进城,最不习惯的就是电灯太亮,灯光照在白白的墙上,直刺人眼,晚上不像晚上,搞得心神不宁。可是当放暑假又回到农村,晚上再去面对那一盏油灯时,这才觉得到底还是电灯好。可以想见的是,袁锡钦们很快也会对城里工业文明的种种成果甘之若饴的。对于从根据地来的干部来说,难的并不是怎么去适应城市里的生活,而是如何管理好城市。 实际上,对接管城市的难度,毛泽东等中共高层自始便有清醒的认识。毛泽东1949年2月在发给第二和第三野战军的一封电报中(见毛选第四卷《把军队变为工作队》),明确指示解放军不仅是一个战斗队,还是一个工作队,“军队干部应当学会接收城市和管理城市”,并说“如果我们的干部不能迅速学会管理城市,则我们将会发生极大困难”。3月,在西柏坡召开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又讲如何成功地接管城市,如何完成工作重心由农村向城市的转变。毛泽东后来在由西柏坡驻地启程前往北平的时候,戏称自己是在去城里“赶考”,虽然是句玩笑,但也多少流露了作为一党领袖的毛泽东进城接管政权时的复杂心境。只今唯有花溪水,犹念往日政大人。
小汤山地处北京市的郊区,年前笔者曾在那里参加一个会,小住了几天。如今的小汤山车水马龙,楼房林立,照片里的原始场院和那些地道的农民,已在商品经济的大潮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见到一个有着照片上那种打扮的人了。今天来看这张照片,真有些隔世之感。然而,退回去三十三年,照片里的人们正在从事的,却是紧跟时代步伐的壮举,言说着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把中国赫鲁晓夫及其代理人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彻底揭深批臭”。目前小汤山地区各公社正掀起革命大批判的高潮,广大群众充分发动起来,决心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把中国赫鲁晓夫及其代理人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彻底揭深批臭。图为大东流公社前吝沟大队老贫农张永才(右立),在场头用自己在旧社会被地主恶霸欺压剥削的辛酸家史,控诉中国赫鲁晓夫鼓吹“剥削有功”的滔天罪行。
如果说图一的批判会旨在煽起统一的憎恨,图二的讲用会则是为了帮助人们树立统一的思想。中国的各级官员,除了处理日常政务以外,还肩负另外一项使命,那就是统一辖区内民众的思想;而且在有些时候,后一项使命往往比处理政务还要紧,这多少延续了古代中国“以吏为师”的传统。“文革”时期,整个国家处于混乱状态,朝令夕改的情况也每每有之:一会儿号召造反,一会儿又倡导联合;一会儿强调“革命”,一会儿又鼓励生产;今天这个被打倒,明天那个又被揪出……凡此种种,都要求老百姓在思想上保持一致。这事儿看起来很难,其实做起来也容易,只要上面怎么说让下面跟着怎么想、怎么做就是了。那时候或针对某项工作,或强调某个观点,毛经常发表谈话或作批示,从“造反有理”、“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利害冲突”、“要文斗,不要武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及“陈毅是个好同志”、“永不翻案靠不住”,到“《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才有发言权”、“《水浒》的要害是投降”……这些谈话或批示,通称为“毛主席最新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而且要雷厉风行地贯彻执行。当年流行一种说法叫“贯彻最新指示不过夜”,三更半夜被招呼起来,拥向街头,敲锣打鼓,庆祝“最新指示”发表,几成家常便饭。吉林省东辽县辽河源公社革委会的领导干部在秋收大忙中到生产第一线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和贫下中农同劳动,同学习,同斗争。这是革委会副主任战云祥(中)在劳动休息时向社员们谈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促进思想革命化的体会。
在绥远考察期间,孙明经与蒙古族诸王多有接触,当此国难临头之际,他们中的不少人却首鼠两端,有的还暗中与日本人有勾结,关于康王,作者有这样的描述:凡大都会有经济地位的,它的罪恶事业必定也跟着发达,比如妓业在包头便显著地繁荣,有好几条街都被她们的香巢占据着。至于一般人家对于性的关系也看得极随便。一个陌生男子随便撞到人家,便和那家的女儿勾搭起来;要是人家里只有女子而无男子,有人来串门,便是极不体面的事。后来和朋友们讨论这种淫风的由来,认为包头的本地人很少,最初大多是由别省因失意或做冒险事业,或经营不甚靠得住的生意而来此,来的人既多游戏人生的意思,淫风也就易于滋长。政府如果不纠正,甚或依次取利,那就更无办法了……考察团到包头,县长为招待团员起见,特为团员预备面盆若干,盆背面竟注有碧玉、翠红、春梅、桃花等字样,大家研究的结果,才知道都是从妓院里借来的,也许照他们的看法,招待上宾,非借重青楼不可。
康王年事尚轻,大高个身穿漂亮西服,手提contax最新型号FI/1.5镜头的相机,见我为他照相,亦为我拍了一张,并合影一张,然后和随从乘机器脚踏车一辆疾驰而去。听说康王自己修机器脚踏车,自己冲洗照片,自己拍电影,在蒙政会里他担任着七旗剿匪总指挥、防共训练委员会主席、建设委员会主席,还有好多要职,在该会颇算出色人物,但同时他又是黑籍的要人,沾染毒物已深,这种人自难令人乐观。今天的会议中有一要案,就是各旗设立党部,宣传三民主义的问题,原则上自然要通过,不过办法如何,恐怕颇费研究。
今天的人们,可以从这些记述中一睹这位老摄影家深厚的人文修养与生动的文笔。而这些素养,正是后来的许多摄影家所欠缺的。 四 大约十年前,经过丁东和王南海两位先生的引介,我们结识了孙明经教授的哲嗣孙健三先生,此时已经从教学岗位退休的孙先生正在专心整理他父亲幸存下来的照片资料。在他只有几十平方米的“蜗居”里,从案头到墙角,从书架到床底,摞满了大大小小的资料册簿,除了他父亲留下来的底片夹,还有他为从事考证研究找来的各种书籍,置身其间,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碰落什么。孙先生谈起其父的摄影则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随便从底片夹里抽出一册,都足以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我们深为《老照片》遇上了一座“富矿”而庆幸。 由于孙明经教授已于1992年过世,而他当年留下的原始笔记也大多在“破四旧”中被销毁,这些照片的整理十分不易。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孙健三先生的不懈努力,孙明经教授的摄影活动与摄影作品在尘封了半个多世纪之后,终得通过《老照片》陆续面世。紧接着,孙明经的两部摄影作品专辑《1939年:走进西康》和《1937年:战云边上的猎影》,经著名文史学者张鸣教授参与编撰,也由山东画报出版社相继推出。 在去年出版的第七十辑《老照片》里,孙健三先生又将新近发现的孙明经教授1948年为开设地方影像学所制作的一份课件整理发表了。在这份课件里,孙明经通过对岭南大学保存的一批老照片的精彩解读,演示了随着“西风东渐”,社会习俗的潜移默化。作为《老照片》的编者,我在观赏孙明经这份制作于六十多年前的课件时,自有一份心有灵犀的欣悦,而对这位老照片研究的先驱,则油然生出“瞻之在前”的景慕。 真不知道,在孙明经教授留下的这座取之不尽的“富矿”里,我们还会有怎样的发现与惊喜! 2011.8 个体生命与时代记忆 摄影发明以前,人们虽然可以从镜子里或平静的水面中看到自己的容貌,但镜中或水中的映像都是即时的,不能保存和收藏,因此也就无法成为记忆的载体。摄影术的诞生,使得过去的映像得以留住,从此人们不仅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即时的自己,还能从照片里看到过去的自己,乃至已经故去的从未谋过面的先辈亲人。这一奇妙的功能,大大改变了人类审视自己的方式,也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过往记忆。 很少有人没有过翻看自家影集的经验。随着老照片一张张翻过,从其所定格的信息里,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一种坐姿,抑或是一个饰物,一种发型,一件衣服……都能唤起无尽的回忆,许多尘封多年已经有些淡忘的陈年往事,每每透过照片中的一个个细节,活灵活现,纷至沓来。 罗兰·巴特回忆说,在母亲去世后,他曾独自走进她的房间——不久之前,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间屋里去世的。他说:“我在灯下看我母亲的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跟她一道一步一步地回到过去,寻找那张我爱戴的那张脸的本质。我还真找到了。”在《明室:摄影札记》里,巴特围绕母亲儿时和年轻时几幅老照片,从文化心理学的角度,探讨了照片与记忆的多重关系。虽然巴特认为“任何追忆都永远也不可能使我瞥见那个时代”,然而,当他仔细观赏那张他还是孩子时,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的照片时,我却能使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苏醒,我似乎感到了皱皱巴巴的中国双绉的温柔,闻到了米粉的香味”。他还从母亲还是小姑娘时的一张照片上,看到了伴随母亲一生的品质——温柔而善良,巴特进而感叹道:“摄影曝光是一瞬即逝的,而她却把这即逝的一瞬保持了终生——彰显出来的温柔。在小姑娘的这张照片上,我看到了善良,善良造就了她这个人,使她从出生起终其一生都很善良。” 可见,老照片不仅天然地具有凝聚和唤起记忆的功能,而且还能升华记忆。 十几年前,《老照片》甫一问世,即吸引了众多的投稿者。他们纷纷拿出家中珍藏了几十年,乃至近百年的照片,娓娓道来,讲述祖辈、父辈以及自己的人生故事。这些拿着自家照片,到《老照片》里讲故事的,有许多人此前从未在任何报刊上发表过只言片语,是家藏老照片所凝聚的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唤起了他们表达的欲望。他们虽然不是什么职业写手,但围绕家藏老照片的讲述,却不乏精彩与生动。 一天,有位叫杨德峥的退休工人,家是济南的,骑着自行车找到编辑部,送来一篇稿件。几张旧照片,洋洋数千字,用钢笔写在方格稿纸上。他对接待他的编辑张杰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这是第一次动笔写文章,让编辑老师见笑了。然后心怀忐忑,坐在一旁,眼瞅着张杰翻阅他的稿件。文章记述了他的祖父早年通过经商改变了家庭的境遇,后经新中国工商业改造又遭遇的坎坷种种。先是母亲因病年轻早逝,祖父也在公私合营后不久离世,而他的父亲在祖父去世两年前即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判无期徒刑,直到1980年才得彻底平反。从五岁起,他便跟着祖母生活,在颠沛流离中,与祖母相依为命……文字朴实而感人,看得张杰不住地称赞写得好。端坐一旁的老杨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诉编辑说,直到临来前,他女儿都反对他向《老照片》投稿,说他也没上过几年学,别去丢人现眼了。老杨说着说着就有些动情:“不瞒你们说,我们家里的这几张照片和这些事,多少年了,一直在脑子里转悠,再不把它们写出来,我自己都觉得难受。”难怪他文章里有那么多的真情实感,原来这些记忆早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图一) 像杨德峥一样,在《老照片》里发表自己“处女作”的,大有人在。十几年前,有位叫邱三宝的农村青年,在武汉市一所小学的旁边租了间屋,开了一家裁缝店。他看到刚出版不久的《老照片》后,也投了篇稿件过来。文章随手写在几张没有线格、质地粗糙的白纸上(这些纸想来是他平时裁衣服画草图用的吧),讲述了他父亲年轻时不安于当农民,十几岁就开始在建筑队学手艺,常年在外闯荡的经历。随文寄来一张其父1965年在武汉长江大桥上的留影(图二)。作者在文中写道:“父亲穿着白衬衫、蓝裤子,脚上穿一双皮凉鞋,衬衣下摆扎在裤子里面,这也许是60年代城市青年的一种典型打扮吧。看上去父亲身上的农民味极淡,或许是常年在外谋生的缘故,使他看起来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父亲当年站在桥边,眼睛忧郁地望着远方,也许是对这种飘无定所的日子感到厌倦,也许是生活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冈上的云冈村留着黄土积累的遗迹,冈下石窟前,后排平房内住着好些伤兵,据说这是伤兵医院,但是里面既无护士,又无医药,连伤兵的被服都不能充分供给,唯有石窟里的石佛很忠实,从早到晚陪伴着受伤的护国将士。